“你的意思是，西風醉並非是毒，而是蠱？”雲無心失聲道，“不可能，自古醫蠱不分家，雖說我千金谷重醫而輕蠱，但我還不至於連是不是蠱蟲作祟都分不出來！”

那叫四明的太監一直以來也是聽多了江柏和小皇帝的小話，看雲無心頗有些看對家的感覺，陰陽怪氣道：“這怎麽是我的意思呢？這是周太醫的意思，周太醫可是前朝禦醫之後，家學淵源，深得陛下信任，若是沒有幾分把握，周太醫想來也不會說出口。”

雲無心還想再懟回去，四明卻指了指剛剛拿出來的毒藥：“周太醫日前已經制出了這西風醉，便是最好的證明，雲谷主鉆研數年，卻不知有何成果呢？”

雲無心臉色鐵青，卻說不出話來。

四明帶過來兩瓶東西，一瓶是千日醉，一瓶是西風醉，對比一下其實有細微的差別，千日醉呈現出一種蜂蜜的質感，細看的話其實有淺淡的琥鉑色，以軟木塞封口，而裝西風醉的瓶子則是以火漆封口，聽說裏面還封了一層蜂蠟，液體呈油狀。

“西風醉怎麽是這個狀態的？”宋淩古怪道。

四明對他態度就恭敬得多：“回侯爺話，周太醫說，西風醉並非毒素，而是蠱蟲，只是這蠱蟲肉眼不可見，這裏頭的液體，其實並非是蠱蟲本身，而是一種能讓蠱蟲存活的東西，具體小的就不了解了。若要使用，便以琉璃制成的物件，蘸取少許，塗在別的東西上，等到這裏頭的液體晾幹，蠱蟲便只能存活不到五日，到時它們便會自覺尋覓新的宿體。”

宋淩伸手拿過那裝西風醉的瓶子，斜刺裏卻突然伸出一只手來，擋住了他。

宋淩看過去，卻發現雲無心直勾勾地盯著自己，呼吸略略急促。

“怎麽了？”宋淩總覺得雲無心今日有些古怪。

雲無心向來漫不經心的眼神裏竟然帶上了幾分偏執之色，這會兒執拗道：“倘若我讓你喝那瓶解藥，你喝不喝？”

四明怒道：“雲谷主！”

馮楚英也狠狠一蹙眉，緊張地看著宋淩。

宋淩細細地端詳了一番雲無心，忽然失笑著拍了拍他的腦袋：“我說……你這個樣子……”

雲無心還沒從自己的情緒裏出來，但直覺宋淩對著他說不出什麽好話來。

果不其然，宋淩慢悠悠道：“真的很像在爭寵。”

雲無心臉色一僵，恨恨地奪過解藥，猶不解氣，又把四明帶來的那兩瓶也拿走了，四明老神在在道：“這兩瓶樣品，本就是拿來給雲谷主做試驗用的，皇上那邊，周太醫已經預留了足夠的樣品，皇上托我給武安侯帶句話，”

他挑釁地看了雲無心一眼，又恭敬地垂眸對宋淩道：“皇上說，西京道鬧了黃霧，百官天天彈劾說是上天示警，須得聖上齋戒沐浴下罪己詔，皇上讓我問問您，西京道是您收回來的，論熟悉誰也比不上您，您知不知道，這黃霧到底是個什麽東西，是否真是上天示警？”

四明說完便自覺退下，轉而拿出了追封誥命的聖旨，以及一些封賞的東西，自有馮管家和大夫人去應對。

這邊，雲無心跟著宋淩去他暫住的院子裏，馮楚英猶豫了一下，沒有跟上去。

雲無心罵罵咧咧：“小皇帝他什麽意思？弄出個毒藥來跟你示好嗎？還提什麽黃霧，你不要替他說話，他就是在跟你賣慘！小樣兒，年紀不大，心眼不少，果然當皇帝的沒一個好東西。”

宋淩在院子裏的石凳上坐下，旁邊擺著一壺晾得正好的茶，慢吞吞地喝了一口，卻忽然笑了起來。

小皇帝提起西京道的黃霧，意思是告訴他，他從來沒有忘記、或是忌諱過他的功績，西京道是他收回來的，宋琮作為皇帝，永遠把他這份功勳放在心上。

他們兄弟之間長大之後便聚少離多，因為身份和性格使然，也鮮有敞開心扉的時刻，之後生了嫌隙，就更是不曾開誠布公地聊過什麽。如今小皇帝帶著一瓶西風醉來向他示好，既是為了表明自己的清白，也是在催促他早日回京。

“你還笑，我就知道你是個耳根子軟的，小皇帝他有什麽好的啊？你給他賣命那麽多年，如今他招招手你就打算回去接著賣命嗎？你別忘了你家小王爺可還頂著個欺君之罪呢！”

雲無心恨鐵不成鋼。

宋淩好笑道：“你剛才不是說，有話想單獨跟我說的嗎？”

雲無心神情一滯，低頭躲開他的視線，自顧自悶了一口半涼的茶水，道：“沒什麽，想給千金谷討點賞。”

宋淩看了他一眼，不置可否。

雲無心喝完水便打算走，走到院子門口又停住：“那你打算什麽時候回京？”

宋淩想了想：“再過些天吧，等小王爺把容城這邊的事情都安置妥當，我與她一起走。”

雲無心意味不明地“嗯”了一聲，悶頭走了。

宋淩早飯被這麽一鬧沒吃飽，坐了會兒幹脆自己摸到了後廚，廚娘坐在外頭擇菜，一只“將軍”撲棱棱地飛過矮墻，趾高氣揚地踱著步子走到跟前，廚娘伸手把擇下來的爛菜葉子往自己這邊兒扒拉了一下，拿了兩顆擇得鮮嫩水靈、半絲兒黃葉也見不著的菜遞過去，壓低聲音道：“噓，別吵吵，等會兒給你撈兩只蝦打打牙祭。”

宋淩震驚了，他雖然不事生產，但是總也見過農家養雞，向來都是跟著主人家吃爛菜葉子的，土裏刨點蟲子就算打牙祭了，這還頭一回見到生怕雞吃了不好的菜葉子、並且還給雞餵蝦的。

廚娘擡頭看見宋淩，有些不好意思地擦了擦手站起來行了個禮，宋淩擺擺手：“你忙。”

廚娘“哎”了一聲，輕聲道：“這只是頭領，金貴著呢，那麽高的墻，還隔著兩進院子，就它一個能認準了路飛過來，我悄悄給它開點小竈，夫人們都知道的。”

宋淩：……

不知道為什麽，在這一刻，來開小竈的武安侯和來開小竈的雞默默對視了一眼。

然後武安侯發現自己輸了，因為雞，有人主動送上好吃的，而自己，卻要親自動手找吃的——而且還有點不太好意思。

廚娘有道：“哦對了，小王爺在裏面呢！”

宋淩一楞，進去一看，果然發現小王爺在裏頭。

小王爺坐在輪椅上，微微皺著眉頭、目不轉睛地盯著面前的小火爐，火爐上放著一個眼熟的砂鍋。

砂鍋咕嘟作響，稍微咕嘟得快一點，小王爺便伸手去拿擋風板，擋住爐子底下的進風口。

宋淩楞是沒看明白她這麽嚴肅正經的是個什麽操作。

“小王爺？”

馮楚英擡頭匆匆看了他一眼，又小心翼翼地伸手把擋風板打開，恰好一陣穿堂風進來，火爐上火苗直躥，小王爺眼裏震驚神色一閃而過，轉而便伸手去抓砂鍋耳。

宋淩眼疾手快，在她手上拍了一把。

“不燙啊？”

馮楚英被拍懵了一下，宋淩轉身拿了個幹凈的湯勺，伸進去攪和了幾下。

“你怎麽又把它給弄回來了？”

這還是宋淩燉的那鍋拆魚粥，方才端過去，卻沒人有心思吃早飯。

馮楚英皺了皺眉道：“剛沒顧得上吃，冷了，我就帶過來熱熱。”

宋淩好笑道：“熱了做什麽，想吃我重新給你做一鍋不就是了。”

“不，”馮楚英皺眉，“就要這一鍋。”

“行吧，”宋淩無奈，“那你怎麽自己在這熱，讓廚娘給你熱一下不就得了？”

馮楚英抿唇不語，沈默了一會兒答非所問：“我向她請教了該如何控制火候。”

敢情剛剛拿著擋風板如臨大敵的模樣是在控制火候。

“控制火候做什麽？”宋淩還是沒明白。

“火大了會糊底。”馮楚英用一種“你竟然連這都不懂的”眼神鄙視地看著宋淩。

宋淩：“……那你……用勺子攪和攪和不就是了？”

馮楚英：……？

“廚娘也沒跟你說一邊煮粥一邊得用勺子攪和著？”

馮楚英：……

好的，她明白了。

廚娘大概是沒想到會有人連這種常識都不知道。

宋淩無聲憋笑，然後伸手抓了抹布，端起砂鍋，順便一腳把擋風板給踢上，這樣爐中的炭火可以保持很久不熄滅，也不至於浪費炭火。

馮楚英看著他嫻熟的動作：……

默默用意念捂住胸口。

“走，去我那邊吃，我也餓了。”

馮楚英猶豫了一下，在自尊心和拆魚粥之間，選擇了拆魚粥。

“我看雲谷主今日的表現似乎有些不對，”馮楚英喝著粥，換了個話題，總算回到了自己熟悉的領域，“我的意思是，在那四明太監出現之前，他就有些不對勁。”

“我總覺得，他應該有什麽事瞞著你，打算等你解毒之後跟你說。”馮楚英瞇了瞇眼，“一般來說，這種情況下，他想說的，可能便是與你中毒真相有關的事情。”

宋淩勺子一頓。

他又何嘗想不到這一點。

雲無心對他的毒，始終有種超越普通醫患的執著，甚至不惜為此在公主祠中公主塑像面前立下誓言，宋淩本以為這只是因為他們兩人之間的情義，但如今看來，似乎不止於此。

小王爺看他臉色，也知他心裏有數，但還是忍不住道：“今日那四明太監來此，倘若按照從前的習慣，雲無心必然會質疑那西風醉的來源，他不是一直認為西風醉是皇帝給你下的麽？”

宋淩抿唇不語，這也是他覺得最可疑的地方。

離開正堂後，雲無心雖然仍然如同往常一般吐槽皇帝，但卻並沒有提過這西風醉是皇帝所下的可能，反而只是在罵皇帝不要臉面竟然跟宋淩賣慘雲雲。

馮楚英見他如此，冷下臉來：“宋安之，我知道你與雲無心情同兄弟，也知道你與宋琮有從小一起長大的情分，但你既然能夠想到所有的可能性，至少、我是說至少，你應該心裏多一重防備，至少把自己的命當命，不要亂來，別的不說，今日若是雲無心揪著不放，非要你喝那不知有效與否的解藥，你是不是就打算一口悶了？”

宋淩嘆了口氣，忽然一笑：“他們兩個中的任何一個，倘若想要殺我，都簡單得很，用西風醉，是最麻煩、最得不償失的一種方法。”

馮楚英一楞。

她總是習慣性防備他人，卻忘了從另一個角度去考慮。

宋淩看著傻，甚至有些優柔寡斷，可偏偏就是他這種心性，更容易想到被忽視的一面。

“我知道你是擔心我，但是——”宋淩頓了頓，“至少現在而言，他們兩個人都對我沒有惡意，並且都在努力向我證明這一點。”

他眼裏含笑，是一貫的溫柔：“這就夠了，你說對嗎？”

馮楚英啞然。

她自認不是個寬容的人，商場如戰場，這些年為了自己的布置，她下的狠手也不少，雖說在商言商，沒有永遠的敵人，只有永遠的利益，但也正因為此，她早就習慣了對所有人都留著一重防備。

但宋淩卻教會了她另一種活法。

肝膽相照，以真心、換真心。

宋淩知道小王爺一點就通，也不再多說這個話題，反而發愁道：“就是雲無心和小琮倆人不知為何，總也不對付。當年西京道大捷，回京論功行賞，千金谷無一人出席，後來小琮幾次去武安侯府，雲無心哪怕遠遠看見了，都是二話不說掉頭就走，我有段時間還試圖緩和兩人關系，那周太醫我也有所耳聞，祖上還和千金谷那位藥王有過交集，雲無心也對周家的一些醫藥不傳之秘很感興趣，我本打算通過小琮介紹雲無心與周太醫相識，然而卻沒想到不只是雲無心反對，連小琮也說，太醫署小廟容不下千金谷的大菩薩……”

馮楚英沈默良久，幽幽地看了他一眼：“看不出來麽，這倆為你爭風吃醋呢？”

宋淩：……

馮楚英吃完了粥，放下碗，喟嘆一聲：“你們這些混亂的男男關系啊！”

宋淩一時沒忍住，補了一句：“我說小王爺，你別忘了你這會兒也是個男的。”

馮楚英：……

大意了！

…………

註：

雲無心：我吃虧就吃虧在沒學過微生物學。

小王爺：我吃虧就吃虧在沒學過下廚。

宋淩：吃什麽虧？什麽吃虧？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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